「夜读」江西散文名家专辑｜欧阳娟：《选择》

一砖一瓦间藏着精工巧劲，一唱一和间藏着质朴纯真。人杰地灵的江西，随处都闪耀着人文的光芒。9月1日起，江西日报微信《夜读》栏目联合江西省散文学会推出“江西散文名家专辑”。

今天要与您分享的第四十篇作品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欧阳娟创作的《选择》。请跟随她的笔触、她的声音，去领会散文作品的深远立意，字字珠玑，自有天地。

选 择

文/欧阳娟

2010年12月我做了一件自以为了不起的事，这件事在不久之后就变成了至今为止唯一一件令我的灵魂深感不安的事。

那时母亲正处于弥留之际，父亲和哥哥主张拔去输液管，以送她早日西游。我当时对这个提议反感得很，只要母亲一息尚存，我便不辞辛苦，甘愿陪她到最后一刻。常在影视剧中看到变成植物人的病人，亲人数年如一日的侍候着，我便很是感动。真正的亲人应该就是那样，不放弃病人一天生的机会。

在父亲和哥哥的沉默中，我强行找来了医生，为母亲继续输液。如此，母亲的生命得以延续了一段时间，但终于还是没有挨过新年。那时我以为父亲和哥哥主张停止治疗，主要是对结果不抱希望了，再加上即将过年，乡下有许多风俗，对在新年里离世的人诸多限制。

我暗自谴责他们的消极态度，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正确的一方。不久后我的身体出现了跟母亲大病初期相似的反应，医生建议做一个深度检查，以排除万一。这时的我，才开始重新思考前文所述那件事。因为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做那个检查。对于我来说，这个检查没有任何意义。如果确诊，那我必须立刻接受手术，手术后将活在漫长的以防病情复发的恐惧中；如果是误诊，那检查本身就无意义，何必去受那份苦。几年过去了，我没去做检查，期间亲人朋友反复催促，他们都不能理解我不肯检查的原因。对疾病的担忧，让我有过一段时间的恐惧，但是理清思路之后我的心是安静的，反而是亲人的不断催促，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精神负担。那段时间我脸色晦暗，似乎真的得了大病。

在某个失眠的夜晚，我思索着自己的病情，心下猛然一惊，想到了母亲。当时的母亲是否跟我现在的想法一样？她并不想延续没有质量的生命，却不得不接受我自以为是的好。她是不是很痛？是不是很难熬？这些我都无从得知。我是个有行动自由的人，可以解释、反抗，坚持自己的想法，而母亲既不能开口，又无力挣扎。

母亲陷入昏迷时年迈的姨妈特意叮嘱我：“如果你娘要走，不要留她。”我理解不了一向菩萨心肠的大姨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叫我怎么能不挽留？当妈妈吐出她生命中最后一口气，我和哥哥都忍不住跪在床前呼叫，直到母亲流下一颗清澈的眼泪。想到这一幕，我心里的难过，比当初面对母亲的离世，还要更加深重。年青人往往只懂得生的尊严，却看不到死的尊严。如果结局已经无法改变，强加挽留，不如好好送她一程。

在母亲还能讲话的时候，有一次向我抱怨那药太难吃，抱怨完又立刻安慰我说，等病情好些就不用吃这么多药了，就会舒服些。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好了，听了这样的话，真像钝刀子割着心肺。后来父亲在母亲的遗物中，找到她偷偷藏起来的遗书。遗书是在她刚入院不久时写的，我才知道母亲早就清楚自己的情况，她那样说，并非她天真地抱有生的希望，只是安后人的心而已。母亲在配合治疗期间所表现的积极、乐观，都是做给我们看的，满足亲人对她的期待。

等我明白了这些，再也无法确信自己的正确。人，有选择怎么活的权利，也应有选择怎么死的权利。活的权利，但凡有些个性的人，多少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争取，而死的权力，孱弱的病人往往在亲人的爱、期望等软暴力下，被无声的剥夺。要懂得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内心真实的意愿，大概只有经历过很多的生老病死，像我那位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姨一样。

我以前只知冷酷是世间最大的恶，却未加思索过善意的罪恶。当一个对人生没有深切领悟的人，对他人强加善意的时候，实际上是另一种方式的冷酷。

有时候我们强烈地爱着一个人，便希望为了他好，告诉他应该怎样怎样去生活。为了不拂逆我们的好意，他们努力向着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前进。可是我们的希望，就当真是他们的希望吗？每个人有不同的活法，每个人有不同的痛点，谁能说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有一个朋友在同龄人中拥有较为突出的政治敏感性，圈子里的人都认为他混官场较有前途。可是他说，他只喜欢三餐一宿小富即安的生活，娶一个贤惠的妻子，养育一堆健康快乐的孩子。我们都觉得他太消极了。我自己也曾经被别人的善意绑架过。2009年我因写过两部广受读者欢迎的职场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读者只接受我创作同类题材作品。当我尝试着向农村题材转换时，遭到了最铁杆的读者最强烈的反对。他们纷纷表示惋惜，甚至有一位姑娘痛哭起来。我相信她的本意是出于真心的爱护，可是这种爱护成了我的困扰和阻力。我那时真正需要的，不是他们对我已走过的路表示多大的认可，而是祝福我在新的路上能寻找到更多的乐趣。我不奢望他们能够与我同路而行，只需要一个分别时善意的祝福。

也许母亲当日需要的，也只是一个轻松的告别，我却强行留她在走不下去的路上。很多时候，她也许只是为了满足儿女尽孝的意愿而勉强留步，她真正想去的是那个结束痛苦的地方。想到这些，我不能不自责地痛哭。

前半生那三十年，我有太多以己度人的想法。那是对神的僭越。除了命运之外，没有谁能够为谁做出选择。每个卑微的人都有着神圣不应被侵犯的自我感受。希望上帝可以原谅我曾经的轻狂。

作者简介

欧阳娟，江西樟树人，生于1980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共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交易》、《手腕》、《最后的烟视媚行》、《婉转的锋利——林徽因传》等六部，出版文化散文集《千年药香——中国药都樟树纪事》，另撰写纪录片《千年药都话樟树》在江西三套播出。

作者、朗读者：欧阳娟

总策划：吴志刚、邱玥

执行策划：张雪 杨莹

制作、编辑：杨莹

美编：胡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