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难民志愿者:小人物的“洪荒之力”
世 界 说胡 攀 峰发自 希腊 塞萨洛尼基 “丛林之神” 2016年的一个炎炎夏日,在希腊北部城市、马其顿地区首府塞萨罗尼基的郊区,年逾五旬的英国司机凯文·波茨驾着一辆大卡车,缓缓停靠在一座废弃的建筑旁。一个多月后,这座常年废弃的家居厂被改造成难民志愿者的仓库,成为一群有着共同使命的人临时的“家”。 他们的使命,是帮助那些途径这里前往欧洲,却被迫停留的数万难民。作为难民经由地中海进入欧洲首个抵达的国家,希腊的危机在持续发酵。尽管欧盟与土耳其达成协议,遣返由土耳其偷渡至希腊的难民,以减少滞留希腊的难民数量。但同时,由于巴尔干各国向难民关闭边境,阻断了难民从希腊前往其他国家的西巴尔干通道,导致仅仅是希腊与马其顿接壤的伊多梅尼小镇,就有多达9000多名难民无法继续前行。据欧盟统计,目前希腊有大约62000余名难民,分别居住在55个难民营中。仅在塞萨洛尼基,就有15700名难民。第一个来到塞萨洛尼基工业园区难民仓库的凯文,是难民志愿者中的一员。他与难民的渊源,还要从2015年在法国的背包旅行说起。那是11月的一个夜晚,他行至加莱港附近,没有找到住处,便四处晃悠。“晚上八点半左右,我碰到了两个库尔德人,他们说可以给我提供住的地方,随后,我跟着他们到了“丛林”。”凯文口中的“丛林”,是位于法国加莱西北部的难民营。居住在此处的难民都心怀侥幸,希望能钻进卡车或渡轮中,从加莱港口或英法海底隧道偷渡至英国。“我在难民的帐篷里白吃白住了两天。因为身上没钱,所以作为回报,我提出给他们做几天志愿者。最开始,我在“丛林”的工作是给英国的 “帮助难民”组织(Help Refugees)配送捐赠物资。”2016年2月,凯文打算结束志愿者的工作。准备回英国前,他遇到了一个为非政府组织“什罗普郡给加莱的爱的车屋”(Shropshire Loves Caravans For Calais)工作的朋友。这位朋友也有回国的打算。朋友的职责是向没有住处或依旧住在帐篷里的难民,发放英国人民捐赠的130号车屋。虽然法国政府已于一月在“丛林”的东北处安放了集装箱,用以代替结构不牢固的帐篷,但凯文说,这些集装箱只够1000多人居住,而当时“丛林”的难民数量远不止这些。
△ 图为该组织发放给难民的22个车屋凯文问朋友:“你走了之后谁来发放车屋?”朋友答:“没人。”“那我来帮你做吧。”谁知朋友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从此之后,发送车屋的担子落在了凯文的肩上。对于没能回家的缘由,凯文玩笑道:“这应该是大家口中的‘丛林之神’在作怪,他们会抓住你不放,直到完成了在这里的使命才能离开。”凯文说,很多时候,他都觉得“丛林之神”在暗中帮助难民。在加莱的时候,一位朋友告诉他,难民营有一个女孩需要车屋。“她16岁,孤身一人,美丽却脆弱。亟需足够安全的住处,来抵挡那些强奸犯的不良心思。”凯文从他管理的车屋中挑选了一个,精心加固。这时另外一个熟人告诉他,他这儿也有一个车屋,需要运到难民营去。凯文看了看那人的车屋,不仅有坚固的窗户和屋顶,还有一把特制的锁。“我拍手叫好,就是它了!这个车屋给那位姑娘,再合适不过了。”在加莱的数月,凯文早已将这里的难民当成家人般对待。任何人有需要,只要找到凯文,他都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凯文说,“丛林”改变了他,来到这里以前,他扛过抢、掌过勺、开过车、也曾自己创业。“但过去的五十年里,我都在为自己而活。在这里,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当时正在做配送。那个时候,我的鞋子穿了五个月,已经磨得包不住脚了,便到储存捐赠物的仓库拿了新鞋子来穿。我穿着新鞋得意洋洋回到‘丛林’。这个时候,有人走上前来问我:‘你这有鞋吗?’‘你要多大的?’‘44码。’最后,我往往还是穿回了自己的鞋子。每每都是如此。”凯文说,在丛林,他习惯了穿成一身显眼黄色。之后来到希腊继续志愿工作,他依旧保有这个习惯。“难民对我说,你不要穿显眼的衣服,这样人们会误以为你是官方人员。我告诉:我这样穿,是因为人们需要我的时候,就可以找到我。”
△ 凯文说:做志愿者后,他最喜欢的颜色变成了黄色(摄影:胡攀峰)在他看来,这就是大型非政府组织(NGO)和像他一样的独立志愿者以及小型志愿者团体的差别所在。 “非政府组织可以大范围地帮助难民,我们这些小团体,比如“帮助难民”组织或“灵魂食物厨房”(Soul Food Kitchen),虽然只能提供小范围的帮助,但只要任何人有需要,我们都尽可能满足。”他笑着说:“比如说前天,我们把12个睡袋,一箱男士内裤和一箱女士内裤送给了塞萨洛尼基本地的流浪汉,尽管他们不是难民。”来到塞萨洛尼基后的凯文继续帮助难民。他从不把这看成工作,因为:“难民就是我的家人,为了他们,我可以一天忙活十多个小时,我工作可没这么认真。” 草根组织 凯文口中的“帮助难民”组织与“灵魂食物厨房”,均是塞萨洛尼基地区自发志愿者组织的典型代表。这些自发组织,大部分是由希望以一己之力帮助难民的英国人成立,并通过网络、公益活动、熟人社交等方式筹集物资、资金、招募志愿者。在希腊登记为非政府组织后,便可以为希腊的难民提供援助。“帮助难民”组织的捐赠物占据了仓库的大部分位置。有的志愿者的日常工作就是整理捐赠物,包装成袋以方便发放给个人或家庭,从衣物配件到水果蔬菜等。“其实整理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情,比如要反复确认衣服的大小、质量、保暖程度等。还有一点很重要,给男士的衣服不要有太多女性特征。如果给男士发红色的帽子,他会生气地扔掉。”一个志愿者说。因此,在整理时,大家常会因为“这件衣服是不是太娘了”而各表高见。“灵魂食物厨房”的作用,则是为露宿街头的难民提供三餐。在希腊,99%的难民都被军方安置在帐篷中,并且给他们提供了水、电、WiFi等,帐篷中也安装了供暖设施。
△ 距离塞萨洛尼基市中心大约1小时车程的代尔韦尼(Derveni)难民营,是“帮助难民”等组织发放捐赠物的地点之一。据军方数据,目前暂时住有大约500名难民。(摄影:胡攀峰)
△ 图为居住在此的叙利亚难民(摄影:胡攀峰)
但是,还有一小部分难民,他们不愿意在希腊登记,因为登记意味需要通过合法程序申请避难,这意味着面临漫长的等待和被分配到不理想的国家。因此,这部分难民选择住在街道上,借合适的时机偷渡到其他国家。凯文对我说:“‘灵魂食物厨房’就是草根组织帮助难民很好的例子。那些被政府、被大型组织忽视的个人,就是他们帮助的对象。”
△ 图为“灵魂石无厨房”(拍摄胡攀峰)
“灵魂食物厨房”的主管皮克西等人发现流浪于塞萨洛尼基火车站附近的100余名流动难民后,便开始为他们提供一日三餐。 “他们有的来自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还有些是塞萨洛尼基本地的流浪汉。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们需要食物,皮克西和其他志愿者就会给他们提供。”皮克西说。常用的食材有土豆、西红柿、辣椒、洋葱、大豆等,搭配红茶与面包。厨房的卫生向来都受到足够的重视,所有的流程志愿者均带着手套完成。
△ 来自英国的退休教授简在切洋葱(摄影:胡攀峰)欧洲的一些媒体把这些自发组织称为“草根组织”,因为这些人不是政治家或慈善人员,他们是来自欧洲各国各行各业的小人物。在英国慈善机构“救助儿童会”(Save the Children)工作的凯特对“帮助难民”组织的评价就是“他们都在干实事”。凯特说,“与其每日在伦敦的办公室发邮件,不如真正做点能够帮助难民的事情”,于是她选择将一个星期的休假用在塞萨洛尼基的仓库整理衣物。许多在仓库工作的志愿者认为,想要通过大型组织帮助难民要走的红头文件太多。在这里工作的美国志愿者迈尔斯说:“来欧洲旅游,我一直都希望可以借此机会为难民做点什么,但很多大型组织,他们都需要语言背景、医学背景等,而我不符合条件,后来我发邮件给‘帮助难民’,他们就直接让我过来了。”“帮助难民”的长期志愿者只有五个人,他们均是该组织在希腊的负责人。其他人大多是在旅行或休假的途中,在这里做几周的志愿者。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的两个女生马戈与蒂亚娜,一路搭便车穷游至希腊。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幸运的话,你还可以看到她们拿着吉他在炉火旁弹唱。
除了年轻人,还能看见一位娇小的老太太,奋力地扛起大箱子,期间不忘告诫其他年轻人说:“你们要使用腹部的力量来搬。”她是来自伦敦的退休教授简。过去几年中,她曾一人在非洲游历。
△ 志愿者正在搬运一卡车捐赠物(摄影:胡攀峰)
志愿者与难民“一些志愿者和难民呆久了,最后要离开,难民会很不舍。”从2016年暑假开始在塞萨洛尼基难民营做志愿者的亚里士多德大学新闻系学生塔利亚说。与难民的相处,除了语言不通,还有时间的障碍。要想真正走近难民的内心,需要一段时间去培养信任。一开始接触,你会发现他们通常都会以微笑示人。来自叙利亚代尔祖尔市,21岁的少年艾哈迈德,脸上时常挂着憨厚的笑容。初见时,兴奋地向我展示他在伊多梅尼小镇难民营与一位中国艺术家的合影。艾哈迈德能说一点英文,目前与两个来自英国的姑娘、另一个叙利亚男孩住在塞萨洛尼基中国城附近的公寓,从事为难民小孩提供教育的志愿工作。回到他们的住处,坐下聊天。谈及家人,艾哈迈德才渐渐收起笑容。14年伊斯兰国的大炮落在了他家。炸毁了他姑姑居住的三楼,二楼和一楼的阳台也被炸毁。他们一家住在一楼。“我们有一个大屋子。”他笑笑。2015年10月,他孤身一人挥别亲友来到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纺织厂打工以补贴家用,次年二月,因无法忍受高强度的工作和低工钱,他将在伊斯坦布尔纺织厂打工赚的钱寄回家里,并借了600欧元偷渡到了希腊。艾哈迈德家里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和一个哥哥,哥哥留在家中照看家人。我问,他的家人现在是否安全。他答:“没有人是安全的,他们还活着就是了。”沉默片刻,他反问道:“你真的知道叙利亚发生了什么吗?”说罢他将弟弟一年前的照片拿给我看,十几岁的小男孩,从头到脚缠满了绷带。“那个时候他在清真寺做祷告,突然一个炸弹炸毁了寺庙。”艾哈迈德来到希腊后,感觉与其每天无所事事晃悠,不如主动地去寻找需要帮助的同伴和志愿者。 同时,他也一直在寻找一份工作。幸运的是,艾哈迈德与同乡好友阿布德在伊多梅尼难民营做志愿者时,遇到了来自英国的志愿者埃莉与塔尼亚。两人打算成立一个志愿组织,为难民小孩提供教育,正在寻找能说阿拉伯语的老师。四人一拍即合。
△ 塔尼亚为艾哈迈德和阿布德拍摄的图片。右二为阿布德,右一为艾哈迈德(摄影:塔尼亚)
目前他们已经在塞萨洛尼基拥有一间100平米左右的大教室,预计今年一月就能开课。陆陆续续,有了不少好心人士为他们捐款和捐赠书本等物。阿布德说,他会教授阿拉伯语课。课程还没开始,他已经写了满满一本子的课程规划。“虽然我以前没有当过老师,但是我妈妈是老师。”说起母亲,他的语气中带着自豪。“在难民营,尤其是五六岁的小孩,他们出生的时候,叙利亚开始内战,所以并没有机会上学,也不会写字。”
△ 图为阿布德的课程规划(摄影:胡攀峰)艾哈迈德说,等项目走上了正轨,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他作为志愿老师就能拿到工资。而在希腊的难民,只要登记并拿到了难民卡,就可以拥有合法的收入。难民成为志愿者,是难民与欧洲国家志愿者加深互动的第一步,但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这方面凯文深有体会,很多时候,难民如果主动与志愿者一同工作,会遭到其他难民的嫉妒。因为志愿者会给难民衣服、吃的,甚至帮助他们申请避难,找律师等等。如此一来,他们一旦回到难民营就很不好过。难民营中的黑帮,也可能会盯上他们。凯文还表示,有的时候,他们并不信任难民,因为,曾有附近难民营的难民发现志愿者的仓库后,便砸烂窗户从里面偷东西。“他们可能已经拿到了自己那一份,但又想多拿一些,以此变现。”整日居住在帐篷中等待避难申请结果的难民,前途未卜,一些人的家人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每个人的内心都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帮助难民”组织的招募还在继续,志愿者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然而这些援助比起难民危机本身而言,也许只是杯水车薪。 “帮助难民”组织的负责人贝蒂说:“我们没有办法帮助他们逃离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正常的生活和与家人的团聚。所以,我们只能提供有限的支持。”至今年11月,凯文做志愿者已整整一年。我问他打算在塞萨洛尼基呆多久,他调皮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也许哪一天我醒来,突然就决定不干了,回家了。”话罢,他又转而眼神坚定、语气严肃地说:“不过肯定不是现在。”END责任编辑 | 佳 璐版面编辑 | 丁 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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