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赏析：古人是怎么来谈钱的

今天我们分享一下，古人是如何体面的来谈钱。首先，要讲一下什么叫宛转，就是说话转弯抹角，既然是要转弯抹角，自然是那些不好说、不方便说的事。世界上不同的文化，语言里都涉及禁忌、死亡、不干净的东西、身体的隐私部位，全世界的人都倾向于不直接说，用各种各样委婉的表达。

但中国文化里有个很特殊的"不好说”——我们不好意思说钱。这你可能就奇怪了，有钱不是件好事吗？生活中谁也离不开钱啊！别忘了，你是一个生活在现代商业社会的人，我们的普遍观念里，赚钱、花钱既正常，也很正当，但古人的观念，跟我们不同。

一来，古代的读书人从小读《论语》，孔子教学生要安于清贫。读了圣贤书，怎么好意思汲汲于浮云富贵呢！汉语有个词叫"清高"，清贫了才能高，有钱显得很俗气。

二来，中国古代重农抑商，商人地位不高，连带商品经济的重要标志物，钱，也显得很不高级。于是，到了极端的人那里，"钱"这个字都说不出口。

有个很搞笑的故事，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晋国，有个大官叫王衍。他标榜自已很清高，对钱嗤之以鼻，既不愿意碰，也不愿意说，他老婆是皇后家的亲戚，家里很有势力，也很有钱。

有一次他老婆就捉弄他，趁他睡着了，叫仆人把铜钱在床的周围铺了一大圏，想让王衍醒来下不了床，逼他说出"钱"字来。第二天王衍醒来，一看没辙了，把仆人喊来，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那些钱说："举却阿堵物。"意思是，把这个东西搬走。

他还是打死都不肯说钱，"阿堵"是"这个"的意思，"阿堵物"就是"这个东西"。后来，"阿堵物"就成了钱的代称。同样作为钱的代称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还有"孔方兄"。

交代了这个背景，你就知道，钱对于中国人，尤其是古代的文人，是个多需要宛转、多需要拐弯抹角的东西。所以，家里穷， 根本不好意思跟人借钱，只好借米，这一讲，我就带你读一段颜真卿的《乞米帖》。

原文是这样的：

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磬竭，只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实济艰辛。仍恕干烦也。真卿状

颜真卿是唐代著名的书法家。书法的"颜体"，就是颜真卿的字体。他的字刚劲大气，有盛唐气象。

所谓《乞米帖》，其实就是个借条。我来翻译一下，颜真卿说：我不擅长谋求生计，全家人喝粥，已经喝了几个月了。如今米又吃光了，只剩下发愁煎熬，只能依靠我们交情深，所以写信向您求助，给我一点粮食，好度过这苦日子。还请原谅我的打扰。 落款的"真卿状"，其实就是个签名。

你可能不知道，颜真卿在唐代，其实是三朝重臣，从唐玄宗、唐肃宗一直到唐代宗，当过尚书、太子太师，是很大的官儿了。 这么一个著名书法家、朝廷官员，怎么会穷到要借米？

当时唐朝赶上关中大旱、江南水灾，收成很不好。颜真卿虽然是个刑部尚书，但确实像他说的，他就是靠俸禄养家糊口，没有从别处来钱的门路，赶上天灾，竟然穷得揭不开锅，要借米，这在古代的官员里也是不多见的。他跟谁借呢？不是什么富商大贾，而是同事也是好友的李太保。

颜真卿后来被朝廷派去警告一个叛军的首领，最后被杀害了。他这个人一辈子耿直廉洁，光明磊落，一张借米的小条子，就完全说明问题了。《乞米帖》不算落款里的"真卿状"，只有41个字。

开头一句"拙于生事"是点睛之笔。当时朝廷里的贪官，肯定有的是捞钱的办法。但就是这四个字，颜真卿把自己跟那些人划 了个界限，说"我不擅长谋求生计"，这才引出后头家里吃了好几个月粥，终于还是扛不住了。

这是一个求助者的自尊："我自己先想了办法，确实连粥都喝不上了，才向朋友求助的。后面一句"辄恃深情，是说我仗着咱俩交情好，跟朋友很坦荡。

他跟朋友求什么呢？原文中说"惠及少米，实济艰辛"，这句话里你能看到，这个求救很克制，求的是米，不是钱，而且没有具体的数量，还特意说"少米"，强调"少"，怕给人家太大负担。想来颜真卿这样的人，朋友也阔不到哪里去。寥寥几笔，颜真卿的诚恳、风骨都体现在纸上了。

颜真卿还有一个《鹿脯帖》，也是写给李太保的信，信里除了问候朋友，主要是跟李太保讨一点鹿脯。鹿脯就是鹿肉干，这可不是颜真卿嘴馋，是他的夫人生病，药里需要用到，家里没有，跟李太保开口要一点。对于朋友来说，在这样真困难的小事情上被求助，被需要，也会觉得很欣慰。

今天我们也看得到另外一些情况，有的人因为想买最新款的手机、潮牌的衣服，跟人借钱，这境界跟古代的君子就差得远了。 这种钱，恐怕还是跟银行借比较好。

说完了颜真卿的借条，我要跟你讲一个反面的例子，这是一个日本人用古汉语写的借条。中国文化对日本影响很深，汉字在曰本使用的历史超过1500年，古代日本很多重要典籍是用中文写的，现代日文里，也还保留了大量汉字。所以，古代日本很多文人，也都会写汉诗、写古文。

我下面要讲的这个借条，出自日本江户时代的俳句大师松尾芭蕉。他最有名的俳句是：

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晌。

很清新。俳句是日本的古典诗歌，是受中国诗歌绝句的影响发展出来的。

我们先来看看松尾芭蕉怎么写借条：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他说，我打算去芳野旅行，希望你借给我五钱银子。既然说是借，自然会还。不过老夫我这个人嘛，也很难说的。

跟中国文人谈钱的宛转相比，松尾芭蕉确实够耿直，不但直接说要借"银五钱"，而且借钱去旅游。颜真卿乞米，并没有说还， 不说，也是对朋友的尊重，这是中国的人情世故里很微妙的地方。不说还，不等于不还，大家有彼此心知肚明的信任。

但松尾芭蕉跟他的学生借钱，一面说"此系勒借，容当奉还"，意思是既然说是借，自然会还。另一面又说，老头我可不一定真的能还啊！站在被借钱的人的角度，看到这个借条，会不会觉得很尴尬？这样借钱，实在是不够体面。

比松尾芭蕉更耿直的，是著名的印象派画家梵高。梵高跟他弟弟，那不能叫借钱，只能叫要钱，信是这么写的："什么也不多说了，寄给我点钱吧！此刻我的钱都已经花光了，完全花光了，所以我再次给你写信。如果你能寄给我一些钱，哪怕只有5法郎，也这样做吧！"

颜真卿、松尾芭蕉、凡高的三封信一对照，你就读出中国人的含蓄宛转了吧？

最后我总结有三点：

第一、中国古代的文人，不大好意思直接谈钱，于是钱就有了很多代称，比如阿堵物、孔方兄。

第二、《乞米帖》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写的一个借条，说家里没米了，请朋友给他一点米救急。从这张借条看得出颜真卿是一个廉洁、有风骨的人

第三、松尾芭蕉借钱的信，写得很直白，正好是中国古文宛转风格的反面。

你怎么看呢？